禪修札記 ◎張少華

 

若於園中,若於林中,若於樹下,若於僧房,若白衣舍,若在殿堂,若山谷曠野,是中皆應起塔供養。所以者何?當知是處即是道場。諸佛於此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,諸佛於此轉於法輪,諸佛於此而般涅槃。

--道元禪師

  去莊嚴寺探囊取「法」,早在六、七年前,便是學佛生命中最欣悅的大事。那時候在肅穆嚴謹的法會中,偶爾從齋堂裡望向窗外,天光雲影下蒼翠茂密的林木,框在大大一格又一格的窗子裡頭,那種從眼目透入心脾的舒爽,這隻禿筆是難以描摩的。

  這些年來,愈發覺得莊嚴寺充滿了人間世無上調融的情味。是「動中禪」亦莊亦弛的修行方式,領著我們窺得它最動人的底蘊。

  平日,我們有一群「法的朋友」,每個週末聚在一起靜坐、讀書,談談生活中的憂惱,也談談憂惱中所啟迪的智慧。許多人與人的交往中所拖帶的虛文與雜質,都在「法」的交流中漂洗乾淨了。假日裡相約去莊嚴寺打動中禪,是我們既可玩耍,又能在覺觀中層層深入的最好活動。

  指導我們禪修的老師是個詩人,也是泰國極具聲望的藝術家,曾經隨佛使尊者當了十五年的森林比丘,後來又在動中禪的修學中脫去了生命層層的束縛。在這燠熱的夏天,我們只要跟隨他的腳步,「風到那裡,腳就到那裡;腳到那裡,禪就到那裡」。他總會把我們領到僻靜清涼的所在,在鳶飛魚躍、鳥叫蟲鳴、群蛙鼓噪的大天地中進行我們的禪修。或坐,或站,或往返經行。一群在平日裡原本就莫逆於心的好友,此時即使是面面相對,或擦肩而過,在精勤靜默的禪修中,更是擺脫了所有的禮數。我們相互為伴,卻又可以互不相干。

  由於覺知能力的開顯,由於塵囂瑣事在林蔭的禪修間不斷地鬆落,整個莊嚴寺含藏著無數盎然的生機,便也無盡無邊地向我們展現。

那隻漂亮的大公雞據說是天外飛來,任誰都無法忽視牠的存在。牠的羽翼晶燦豐澤,晨間五點,我們列隊進入林中經行時,牠就站在高高的樹上喔喔長啼,啼聲真是嘹亮,想必方圓數里內的人家,即使掩起耳朵也不得不感佩這隻負責盡職的大公雞。禪修的地點,便在牠的窩巢附近,對於我們,牠似極端的熟稔,見我們一大隊人走過,竟也不驚不懼,優哉游哉仍然持續牠獨自的遊戲。有一回,我在步道的左邊往返經行,而牠就在右邊來回踱步,在將近二個鐘頭的時間裡,我覺觀的力道愈放愈輕,愈來愈鬆,四周的景況也愈來愈鮮明亮烈。大公雞仍在我身旁走著,我們同樣地神氣,同樣地昂首闊步,也同樣是這豐富的寰宇中一顆微小而自在的微塵。

  飯食時分,我們端著滿碗公的飯菜,溜到齋堂外頭的長板凳上,此時是這群法的朋友最任性隨意的時刻。「把酒話桑麻」是太平景象裡最令我神往的境界,而如今我們相互告知那一段靜默禪修過程中的眼見耳聞,乃至對我們的念頭又有更為深入、更為貼切、更為嘲諷的譬喻。一種醇厚流暢的意境,掩映周遭鮮亮蒼翠的大樹,心境與景象皆可入畫。

  我們會為樹上一隻歪著腦袋木然不動的小鳥笑到噴飯。坐在湖邊禪修的朋友,告訴我們二隻小小花栗鼠是如何地在一根橫出的枝椏上追逐嬉鬧,卻怎樣也不會掉進水裡。在草叢邊經行的那個人,細膩地描述她如何在逗弄一隻長爪大蜘蛛的過程中,感受到自己與一切生靈間平等融通的覺性。還有人傳神地描繪自己起觀的念頭,如何一再地被其他的念頭吃掉。因為是同參道友各方的感受,我們輕易地就領略於心。

  黃昏的莊嚴寺最是動人,師父們和在廚房裡幫忙的師姐們相互吆喝要去湖邊餵魚,於是兵分三路:有人端著剩飯去找那隻新來的小貓,說是把牠餵飽了免得小動物遭殃;有人抓了一把米去餵大公雞;還有一群人說說笑笑走更遠的路到湖邊餵魚。師父們都出來散步了,笑語聲喧,遍滿莊嚴寺的每一個角落,而每一個黃昏都有嘹亮的歌聲在林樹間盤旋,只知道是一雙步履穩實快樂沒穿襪子的光腳,這雙腳走到那裡,莊嚴的佛曲就響在那裡。

  老師要我們在湖邊坐盡黃昏,直觀天地的變化。那時候,餵魚、餵雞、唱歌的師父們漸漸自湖邊散去,寮房的燈一盞一盞地亮了。白天裡忙碌的手腳,都在諸佛菩薩的慈悲與智慧前歇息了。只剩我們獨對席天幕地而來的暗夜。朋友說:「人死就像這樣吧!愈來愈冷,愈來愈靜,光影愈來愈模糊。」

  我們終於結束了一日的禪修,在我們走回寮房的途中,螢火蟲閃爍游移的光點充遍在整個暗沈沈的樹林裡。原本有點憂傷的朋友,悲涼的心緒為眼前的景象失去了據點。老師究竟要我們直觀什麼呢?至今無人知道,我總想問那些熱鬧而又安靜的螢火蟲,是否那洋溢著藝術與智慧的心靈早就為我們預設轉折?只要是亮著一雙覺知的眼睛,人生處處都是生機。

  晨光熹微,我們的腳又會被那個泰國詩人領至湖邊,觀音殿的鐘鼓梵唄和大公雞喔--喔--的啼叫又會一聲聲地響起,這生機融洽的莊嚴世界,尚有無盡的智慧待我玩味。 a